龜兔賽跑 盛宗亮

著名大提琴家馬友友成名時不過七歲,是音樂神童,已有本事在前美國總統甘乃迪面前演奏。 與馬友友同年紀的另一個作曲家盛宗亮,卻要到四十四歲才捱出頭來,獲總統克林頓邀請作曲。 兩個都是華裔頂尖音樂家,可盛宗亮被際遇扔到了動盪世代,過了十年叫天不應的生活。因為內地文革,他要在人生最黃金的學習歲月上山下鄉,日日捱餓,更因營養不良而脫髮。可是他沒有忘記音樂,矢志保存性命,離開窮鄉。 比別人遲足十年起跑,盛宗亮像烏龜一樣緩慢地爬;二十七歲大學畢業,三十三歲才第一次被賞識,四十四歲過了不惑之年,人生才到達高峰。今日與馬友友齊名的他,成名作正是以文革為題材的作品。「我起步慢,又沒受甚麼專業訓練,連家人都不鼓勵我發展音樂事業,但我真的很喜歡音樂,只想向前行。」 音樂,素來被人認定為茶餘飯後的玩意,但盛宗亮卻想藉?音樂,啟迪年輕人的創意,故今年再到香港科技大學講課。「不少科研、商界都要求新血具創造力,音樂正正有這種力量吧!」 最近三年,盛宗亮都會來港兩個月,為科技大學策劃名為「創意間的親暱」音樂會。與一般音樂會不同,演奏的都是首度公演的作品,讓學生可以觀看其創作及排練過程。在一間?重數理商科的大學搞音樂,似乎格格不入,但盛宗亮有另一番見解:「我不是要培養下一個貝多芬,而是要讓學生知道藝術家怎樣創作,因為無論甚麼行業,創意和幻想都很重要。」 他今年更在科大開科教作曲,內容涵蓋寫曲及演奏技巧,有二十個學額。觀其名,已是創意十足,結果大受學生歡迎。「未搞課程之前亦有些作曲班,有兩個學生讀完之後,說想放棄商科轉去演藝學院讀音樂,我聽了很開心亦很意外,但怕他們的父母心臟病發。」他笑說。 在香港,玩音樂早已被定性為「搵唔到食」的行業,子女若要讀音樂,隨時跟父母反面;怪獸家長更將音樂視為入名校的工具,瘋狂催谷子女學這吹那,幾歲人仔已如琴魔般彈彈彈,盛宗亮並不鼓勵,「他們以考取某個樂器級數為目標,忽視培養子女的藝術造詣,違反了音樂陶冶性情的宗旨。」 港人對盛宗亮或許陌生,但長居美國的他,在古典音樂界卻大有來頭,是國際知名的華裔交響樂作曲家。九九年,時任國家總理的朱鎔基到訪美國,前美國總統克林頓在白宮設宴款待,特別邀請盛宗亮創作一曲〈大提琴和琵琶的三首歌〉,並由馬友友獻奏。 他與馬友友同年出世,但馬七歲已在甘迺迪總統面前演奏,相比他四十四歲才獲總統欽點作曲,成就來晚了很多。「事業發展得很慢,像一隻龜慢慢向上爬。」他直認不諱說。 大器晚成 事實上他二十七歲才到美國發展,經歷三年寂寂無聞,三十歲才給他遇上人生最重要的伯樂、被譽為美國史上最偉大的音樂家──伯恩斯坦(Leonard Bernstein),「是運氣,當時我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,在Tanglewood音樂節認識他。」無心插柳,令他成為伯恩斯坦唯一一個作曲的徒弟,「他不斷演奏我的曲,還帶我到不同地方,讓外界都知道我是他學生。」 伯恩斯坦曾稱讚盛宗亮是「大膽創新地嘗試用音樂,架起一座連接他深愛的中國和西方世界的橋樑。」大師的話,外行人不易理解,但其護蔭直接成為盛宗亮開啟康莊大道的一條鑰匙。「有天伯恩斯坦邀請馬友友吃午飯,問我有沒有興趣參加,這樣就認識了馬友友。其實之前已在公眾場合見過他,但因太多人跟他交談,他怎會記得我?」 三十三歲那年,他的機會亦來了,首次獲樂團委約,憑作品〈痕:緬懷1966-1976〉一夜成名。「一直很想寫一首關於文革的樂曲,所以當接到紐約室內樂團委約,就決定以此為題。」該曲以悲壯沉鬱見稱,描述了文革十年浩劫的哀痛。「媽媽也有來看,她原本已忘記那十年的悲傷,但聽到這曲後,她說所有痛苦都被勾起了。」 演奏會空前成功,翌日《紐約時報》更以「fantastic」來形容此曲。「本來擔心演奏失敗,事業就此完蛋,但是最後很成功,我激動得哭了出來。」他說。 停滯十年 文革十年,是盛宗亮人生的烙印。他出生於上海中產家庭,祖父和媽媽都是工程師,爸爸是醫生。讀書以外,他四歲開始學琴,由鋼琴老師教授,每周上一課。直到文革爆發,他的家被歸類為「黑五類」,祖父母被迫害致死,父母也遭批鬥,自此家道中落。 「家中的鋼琴被拿走後很開心,因為不用再練習,但過了一年才發現自己很喜愛音樂,便在卡紙畫上琴鍵練習。」他自此明白,沒有興趣做的事,一定不會做得好,「對一樣東西有興趣是從心而發,迫不來的,我十三歲才發現自己愛音樂,那時跟自己說,長大後無論做甚麼工作,也不會忘記音樂。」 文革期間,政府規定年過十五歲的青少年要「上山下鄉」,但盛宗亮不願下鄉耕田。「幸好有江青的樣板戲,當時有個政策,只要音樂演奏得好,就不用做農夫。」他被調往青海省民族歌舞劇團,擔任鋼琴及敲擊樂演奏員。 「青海很冷,食物又不夠,餐餐吃薯仔,我因營養不良而脫髮。」他惟有咬緊牙關捱過,希望有朝一日離開,「很多來自上海、年紀比我大的人都在青海結婚、生兒育女,打算這樣過世,但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。」那時他只有十五歲,決心裝備好自己,「無人鼓勵你去做任何事,大家每天都在飲酒談天,浪費時間,我就在這八年間讀音樂理論書,練習貝多芬、莫扎特的樂章,學一點英文;每天睡前都會問自己有否學到新事物。」 七七年文革結束,翌年高考恢復,他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上海音樂學院,四年後大學畢業,他隨家人移民美國,「畢業作品由上海交響樂團演奏,以學生來說算是了不起。他們很想我留下教書,又想派我到外國進修。」 在上海是天之驕子,到美國卻變成無名小子,「家人從不認為我可以在音樂發展,因為我很遲才受專業訓練。移民美國後,我的程度更遠遠落後美國的作曲家。」父母不想他把音樂當成事業,無奈他沒有其他技能,「給自己五年時間,如果到時還是一事無成,便放棄音樂,但我很想成為更好的作曲家。」 遲來春天 比人遲起步,但他最終亦如烏龜一樣,慢步到終點,事業終現曙光。家庭亦如是。他五十歲結婚,五十五歲得女,「馬友友有個『絲綢之路』計劃,我是藝術顧問,九九年他叫我到內地發掘音樂家。」 他到西安音樂學院講課,遇上三年級女生陳鵬,「在走廊和教職員談話,見到她經過,覺得她漂亮。後來知道她也是彈琴作曲,想到法國進修,我便建議她到美國。我真的覺得在法國不好,沒有私心。」 愛情真正萌芽,是一年多後的事。「到北京指揮音樂會,她走來跟我打招呼,並說獲多間美國學校取錄,但因為網絡封鎖,她申請不到我任教的那一間,於是我把電郵給了她,後來她也來到美國讀書。」二人○五年結婚,女兒盛飛飛一○年出世。 遲來的寶貝,他十分疼愛,更特意寫了一首〈飛飛歌〉給女兒,「她一哭我就彈這歌,她便會冷靜下來。」以為他和同是作曲家的太太也希望女兒在音樂上發展,但原來不是,「父母是音樂家並不代表女兒也喜歡音樂,我只想她快樂,做她想做的事。」 也許成就來得晚,盛宗亮明白一個人的發展是順勢而行,只是世上沒有免費午餐,烏龜的努力,還是需要的。 九九年,他獲白宮邀請創作〈大提琴和琵琶的三首歌〉,與克林頓合照。 他和同是華裔音樂家的馬友友是多年好友,「大家很忙,一年只能見幾次面。」 五十八歲的盛宗亮坦言永不退休,「很享受工作,最希望寫更好的樂曲,為甚麼要退休呢?」 盛宗亮四歲開始學琴,文革時家裏的琴遭紅衛兵沒收,「過了一年才發現自己很想彈琴,鋼琴聲不斷在我腦中浮起。」 青海的八年生活,最大得?是令他考入上海音樂學院。 為了把握時間和家人相處,他的太太和女兒也一同來港三個月。 要稱盛宗亮為音樂家,是因為他既會作曲,亦會在台上指揮和演奏,「以往作曲家和演奏家是渾為一身,但現在所有事都變得專業化,演奏家不再作曲了。」 到科技大學教學生音樂,盛宗亮覺得很驚喜,「他們對音樂沒有很多對與錯的概念,只會說出自己心中所想,會聽到意想不到的意見。」 女兒飛飛是盛宗亮的靈感之一,「正在寫一首小提琴協奏曲,叫《飛歌》。」 撰文:石樂彤︱攝影:陸羽勝 設計:陳承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