還能聽.還能說 黃裕翔

黃裕翔,二十五歲,台中人,三個月大還抱在媽媽懷裡就被診斷為全盲,自此他的人生和夢境都只有聲音、觸覺和氣味。 跟裕翔談顏色,他一籌莫展;跟他談外貌,他說無法想像。只有跟他提及音樂,才展露少年應有的雀躍。爵士、龐克、搖滾、古典,都是最愛。三歲初按琴鍵,自此雙手與鋼琴再沒分離,更寫下台灣全盲生主修鋼琴的先例。他在半自傳式電影《逆光飛翔》的「非專業」演出,換來不少歡呼聲,票房逾五千萬台幣,更代表台灣競逐奧斯卡最佳外語片。四個月前,他接過金馬獎年度傑出電影工作者的獎座,是歷年最年輕得獎人。「我們看不見,不能模仿喜怒哀樂的表情,有時候內心情緒跟表情會有落差。」無法透過瞳孔觀望世態,不明白演技為何物。要把戲演好,他只好不斷對著導演做表情,記住臉上肌肉的感覺,說好自己的對白,聽準對手的反應。勤奮如此,連五年前與他合作演《天黑》的張榕容,都大讚他演技猛進。 採訪當天,第一次到香港的裕翔,出入要靠工作人員貼身攙扶帶路,拍攝需別人口述現場環境來暖身。「後面是一幅畫,前面有一張桌子、一張椅子。畫是抽象派油畫,你要摸一下嗎?」面對看不見的世界,裕翔神色自若。仔細感受過顏料的坑紋,一陣?嚓?嚓的快門聲,他熟練地擺出彈琴姿態,手指豪邁亂舞,臉上是稚氣未脫的笑容。「我沒比別人好,也沒比別人差,我只是看不見。」有人說,盲人的眼睛,只是被上帝調到無限大的光圈,致使形成眼前晃動一片模糊暈光,是為逆光。然而色相是外在,大世界也總活在眼眶外。 生於1987年,台中人,出生後因罹患先天性視網膜病變而失明,曾就讀國立台中啟明學校。2009年畢業於國立台灣藝術大學音樂系,是台灣首位主修鋼琴的全盲人。曾獲台灣多個鋼琴比賽冠軍,包括1999年史坦巴哈鋼琴獨奏全國冠軍、2002年史坦巴哈鋼琴獨奏、重奏全國冠軍、2003年希朵夫鋼琴賽全國冠軍、2005年第三屆總統教育獎、台北富邦銀行身心障礙表演藝術蘭花獎等。現為台中市盲人福利協進會「黑墨鏡樂團」及台北「BaBa Band 爸爸辦桌」樂團鍵琴手。曾為廣告、紀錄片《序曲》(2005)、《奇蹟的夏天》(2006)、《青春啦啦隊》(2011)、《逆光飛翔》(2012)以及環保聯盟紀錄片等配樂。除《逆光飛翔》,曾參演短片《天黑》(2008),該片入圍第45屆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;2012年憑《逆光飛翔》獲第49屆金馬獎年度傑出電影工作者。 少數盲人的命途,能像黃裕翔般坦然。視覺障礙分為全盲和弱視,弱視是指在工具協助下,可以看見一般文字;至於盲,情況較佳者,能看見光影和模糊輪廓,有的則完全看不見,必須以點字代替文字。據台灣內政部2004年的統計數字,在台的視覺障礙者約五萬,當中約三成人就業,其中九成從事按摩。黃裕翔是餘下極少數的一成,他知道自己在芸芸盲人中,算是幸運一位。 電影中的媽媽對裕翔說:「你的手是拿來彈鋼琴的,可不要給人按摩。」但按摩,是盲人學生在台灣社會的終極救生圈。台灣有兩所盲人學校,分別是在台北、台中的啟明學校,另一所是私立的惠明學校。裕翔念的台中啟明,是國立學校,設備較簡陋;按摩是必修課,學生必須至少考上丙級執照才能畢業。政府為了保障他們的謀生出路,甚至訂立《身心障礙者權益保障法》規定只有視障者才能從事按摩業。某程度上,也算是把盲人定型的好心壞事。 「現實生活中,我沒那麼介意按摩,也常常幫朋友、家人按摩。啟明分成升學班和就業班,我唸的是升學班,後來班上同學有的在大學唸外文系、資訊媒體,有的大學畢業後,找不到工作,最後都要從事按摩。」但他絕不相信,台灣盲人的命運只能以此為典型:「應該說,命運在你的一念之間。你自己想做甚麼就勇敢去做,操縱在你手中。」從小,黃家的家庭教育,就與別不同。給裕翔最豐盛的愛與體諒的同時,也讓他有最大程度的獨立,摺被、拖地、洗碗、修水龍頭,這些一般八十後都懶做的家務,裕翔都會親自動手;媽媽甚至帶過裕翔到駕駛訓練場開車,唯一的協助是教練坐一旁,轉彎時協助扭動方向盤。 黃媽媽許月桂是非一般堅強的家庭主婦。在台灣,「青瞑仔」、「抓龍的」、「瞎子」,這些帶有歧視的稱呼依然盛行。裕翔小時候讀正常小學,同學用文字課本學習,他翻開點字書,同學會喊他「青瞑仔」(盲人的台語)。他回家向媽媽哭訴,她卻認真對他說:「你確實是盲啊。」裕翔頓時把淚水忍住一半。 媽媽並不這樣看得開,而是沒辦法不讓裕翔堅強。裕翔三個月大,她看著自己孩子的眼睛長得很黑很大,眼神靈動,後來發現他的視覺不對勁,從台中趕到台北的醫院檢查,才知他因視網膜細胞色素病變;自出娘胎就是全盲,注定以聲音和觸感為依歸。旁人為這個視障孩子的未來捏一把汗,黃媽媽也曾在紀錄片《序曲》中說,初到台北時,曾想過把裕翔丟掉。「我這輩子都記恨那位醫生,他把那個病歷翻一翻,就這樣很冷漠跟我說,你孩子眼睛沒有問題,你找我眼科幹嘛……就覺得很傷害你知道嗎?好不容易找到他,結果他居然連看都不看你一眼,就給你這個答案……」後來媽媽確定裕翔是個全盲孩子,在她腦海中真的只有一個念頭,就是把孩子丟掉,不要了。當時她的姐姐卻冷靜地說:「你應該慶幸他只是看不見。」裕翔的爸爸在工廠工作,家境只能算是一般。為了照顧裕翔,媽媽只能斷斷續續的打散工,每天管接送放學,裕翔上課,她就和其他家長去商場等候,形影不離。媽媽後來慶幸,這兒子至少還能聽,還能說! 三歲的某天,裕翔去表姐家玩,表姐天才表演彈兒歌。裕翔聽過一次,就一個音符不差地重彈一遍。自言是鄉下人的黃媽媽,眼見兒子的音樂天賦,沒半點猶豫嘗試替他找鋼琴老師。但因為裕翔看不見,找老師的過程困難重重,直到遇到啟蒙老師韓芝芬。他的小手搭在韓老師的手指上,感受每個琴鍵、音符的律動與指法;後來換成一句句的學習和練習。因為當時台灣沒有點字樂譜,他唯有靠腦子記譜,曾試過花上一整年練一首俄國組曲。所有樂譜,裕翔都靠背誦,甚至後來台北點字樂譜出現,他反而不習慣重新學習,仍一直倚仗腦袋記譜。高中時,已得過史坦巴哈音樂藝術會的獨奏和重奏雙料冠軍,也是希多夫鋼琴大賽的獨奏冠軍,以及總統教育獎的得獎者。即便換成健全者,音樂系看似是他毋庸置疑的出路,但社會卻為盲生設下重重關卡。一條到現在也不明所以的規例——盲人可以進音樂系,不能主修鋼琴。 當時在啟明,只要裕翔一彈琴,同學就會:「噓~裕翔彈琴了……」,然後全場凝神細聽。校長把裕翔的感染力看在眼內,特意找來銓敘部(台灣考試院機構之一)部長看他表演,趁機爭取盲生主修鋼琴的名額,最後裕翔順利成了全台第一位主修鋼琴的全盲生。「如果沒有考上……嗯,我那時候沒有想很多,沒有考上便重考,只是很多事情再晚一點發生吧。那時候不想放棄讀音樂系,想把音樂讀得更深入,再說白一點,很多時候必須要有一紙文憑,才能比較順利的在這個社會生活。很多事情沒有公平不公平,反正你自己覺得好的,應該就是公平的了。我記得國小的時候,有一次我們一家去麥當勞,我姐姐有一個同學跟著我們一起去,她說那是她第一次吃麥當勞。那時我就覺得,自己已經很幸運。」 1. 我們告訴他,你的女主角張榕容超漂亮,他笑了。 2. 他演戲時,要靠記憶來記緊臉部運動的感覺。 3. 裕翔在《逆光》演他家人的演員! 裕翔一直以來的道路尚算順坦,旁人也許會以為他進入大學該是圓滿結局,誰知道這才是他第一次體會殘酷,教他明白幸運、與別人的幫忙原來都不是天經地義。當時,他是台灣藝術大學破天荒的首位主修鋼琴全盲生,同學老師不適應是理所當然。更壞是,入學時,校園正大維修,路徑加倍迂迴曲折,裕翔適應新環境難上加難,同學們亦沒熱心伸出援手,這個磨練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無援,一度痛苦到想休學。當時媽媽留在台北,預了陪讀一個半月,他上課,她就去洗衣服,正正是《逆光》情節出處。「那時覺得非常寂寞,完全沒有人可以聊天。」裕翔回憶,自己從小已訓練出堅強獨立的個性,但在大學的狀況卻教他異常絕望,更嚐過一次罕有地跟媽媽抱著頭痛哭傾訴。母子二人談了個多小時,他說自己不想再繼續下去。媽媽告訴他「如果真是不行的,你就回家。可是回家後,你要想自己能做甚麼?你只能呆呆的坐在家裡發呆。」他無奈只有堅持下去。 裕翔說,台灣對身心障礙者的設備和福利,有很多進步的空間。「好像捷運電車的車站,很多地方是沒辦法一個人行動的,很多地方沒有導盲設施,例如售票機沒有點字,盲人一般沒辦法自己買票,只能走到櫃檯。」裕翔說。台灣的導盲磚,是二十年前從日本引進,一度大量鋪設。對明眼人,看似是一條視障者清楚可走的路,但真正視障者走起來卻提心吊膽。舉例說,目前大多數導盲磚都鋪在行人道中央,沒有任何扶手或依靠;有些導盲磚因施工不良或維護不當,路面破碎且凹凸不平。當時班上同學為了要帶裕翔去教室上課的事開班會,卻把裕翔和黃媽媽請到課室外。班會結束,有同學走來直接對黃媽媽說:「黃裕翔有導盲杖,為甚麼還要別人帶路?」「媽媽對他們說,其實我的手杖只能幫我排除障礙物,它是無法把我帶到目的地。」 最後,反而是《逆》片導演張榮吉令裕翔開竅。張榮吉是他在大學的學長,2005年兩人因拍攝紀錄短片《序曲》而認識。不久裕翔考進音樂系,人生路不熟,幾乎一日三餐都打電話找正在唸研究所的張榮吉一起吃飯。他的一席話讓裕翔驚醒:「與人相處的課題,是一輩子的,你如果現在逃避、放棄了,未來還是要面對。」而媽媽也在這個時候選擇放手,回台中,讓他自己面對。「媽媽今次走得很對,她離開之後,有很多同學反而都願意來互動,相處得比之前好。我媽媽後來常常開玩笑的講:『錢丟在水裡也有聲音,丟在你身上就沒有聲音。』叫我不能就這樣輕易放棄。」 因為張榮吉的關係,裕翔開始替電影配樂。從楊力洲紀錄片《奇蹟的夏天》開始,還有環保聯盟的紀錄片,一直到最近上片的《青春啦啦隊》都有他的創作。「那時覺得終於有人幫我錄音了(笑)。導演要先跟我講好目前的畫面是甚麼,告訴我哪裡有情緒的轉接,有時候會一邊聽戲裡面的聲音,一邊同步彈音樂、配樂。尤其是《逆光飛翔》,最有趣的部分是幫自己做配樂,我們租了演奏廳,用真的鋼琴錄音,導演在台下monitor看的是我的演戲,我在台上卻是彈鋼琴幫自己配樂。」而且因為視覺障礙,反而練出分秒不差的時間感,導演說要錄三分鐘,他一秒不誤地在三分鐘停下來。 讓裕翔真正被台灣人看見的《逆光飛翔》,是創作;2005年的個人紀錄片《序曲》,是真實。其中一個畫面,是裕翔坐在捷運默念:「我希望聽到一句,至少聽到一句說:『你看不見這樣就好。』其他的我不要再聽。就是覺得說,反正只是看不見而已。因為有一些人會因為我看不見,就把我保護得太好,反而會不太習慣。」裕翔說,他雖然眼睛看不見,但從出生至今,很自然練就一些常人所沒有的感官系統。例如只要你站在他面前跟他談話,他可以估量到你大概的身高;又或者他走進一個陌生的房間,憑藉室內的氣流來回走向,他也可以感應出這房間大概有多大。 「我從出生開始就看不見,自己不會覺得特別的難過,我的家人也是一直帶我去接觸外界的種種事物。一直跟我講看不見是事實,需要接受。我跟大家不一樣的也只是看不見,對不熟悉的環境不知道該怎樣走,要有人幫助。在心底裡自己有時也會想,看見其他人都可以隨時跑去哪裡玩,其實也會蠻羨慕的,即使到現在還會……!我始終覺得需要別人的幫助,才能熟悉陌生環境,有時會為別人做成困擾。」有說,最重要的東西都是肉眼不能見的,裕翔笑著說不!他還是很希望有天能看到自己的鋼琴,也希望明眼人用心看自己想看的。問到未來,他回一聲「要勇敢」、「努力試過就好」。或許這就是少年最大的輕狂,無論是看見,還是看不見,都一樣。 看台灣樂評,裕翔讓現場觀眾最high的,就是在表演時即興創作。他的音樂口味從不偏食,表哥是重金屬樂團「六翼天使」的團長,常常丟重金屬搖滾給他聽。音樂上,裕翔是無比的包容,最想最想組爵士三重奏或四重奏樂團。「音樂就是有愛,有愛就會有音樂。等於說你有愛,才可以創作出不同的音樂。」但愛情方面他還是交白卷,曾暗戀學妹,因對方有男朋友而沒表白。「最喜歡……聲音甜的女生。」說罷又是一陣招牌的羞怯微笑。音樂和愛,都要有勇氣才能飛翔啊,裕翔!■ text _ Wing、金成 / photo _ Ming Chan / venue _ Grand Hyatt Hong Kong