窮一生進諫 周永新

假如時光倒流,回到古時帝制朝代,周永新必定是位敢言進諫、狠評劣政,令皇上既愛且恨的臣子。 現實中,他被稱為「社福界教父」,遠在港英年代已向政府進言,近至上月城中熱話:貧窮線和人口政策等,他都大膽痛陳利害,甚至批評「思想走歪」、建議不着邊際。 「我只是說出事實,是就是,不是就不是。」他堅持對當權者有碗話碗,對弱勢者理解扶助;至於自己,則心無罣礙。他膝下無兒,愛妻去年意外過身,今年六十有六,孑然一身,仍忙於為香港的退休保障制度做研究,而忘卻為自己的晚年籌謀。 「不是咁偉大,但成日覺得自己好幸運。」活過半世紀,他看盡社會陰暗面,「社會對貧苦大眾多數不友善;人生下來就不平等,重要是社會選擇對弱者踩一腳,還是扶一把?」他真誠地問道。 撰文:黎穎然攝影:張恩偉設計:林彥博 周永新自覺幸運,與他從事社福三十多年的閱歷不無關係。「人生出來就不平等,有人靚點,有人高大有人矮,有人聰明有人平庸。最重要不是平等與否,是我們怎樣看待這是不平等及別人的限制。」 他七○年開始做社工,開啟了他窮一輩子去研究的社會福利之路,接觸社會陰暗面,「有時都覺得灰,社會對貧苦大眾不太友善,伸手幫人的不多,很多時的想法是:鬼叫你窮呀?你自己唔努力!或者爛賭賭晒鱓錢等等,把所有責任推到他們身上。」 周永新也窮過,他說是他那代人幾乎必經的階段。他有六兄弟姐妹,是孻仔,因此不用擔心家計,有機會升讀中學和大學,令自己沒有成為弱勢窮人,「我讀的小學,只有兩個人升到中學,我是其中一人;如果升不到,可能就和其他人一樣。」 窮 真相 上月底,周永新與記者到灣仔舊區拍照,身為學者的他與執紙皮的長者攀談,二人年紀相若,但身份地位截然不同,然而他保持謙恭的待人態度,誠懇地問婆婆的需要。「她說工作了數小時,執到的紙皮只能賣到十元八塊,好少。」周輕聲的說。 走過商舖,原來認得他的人不少,「我不會脫離群眾,不少基層對我有認識。去做事我不會打鑼打鼓,好似○四年因天水圍滅門案幫政府做報告,社署話安排我探訪,我唔去,這些點會睇到№鮁?」 真落區、拒做騷,周永新看到的是社會真相。「八一年已主張政府訂立貧窮線,當時分析貧窮成因,一是長者,二是子女太多。」他的家庭就是實例,一家八口蝸居灣仔板間房,「成間屋有四伙人同住,共廿人,後生一輩問怎樣去廁所,我問他們有冇聽過痰罐。」 他小學唸東華三院的義學,一家靠父親的學識脫貧,「如果當年有貧窮線,我們一定在線下,是窮到食唔飽那種。」父親是大學生,內地來港後在商會做秘書,收入不夠餬口,在報紙寫武俠小說補貼,八十年代轉寫馬經。 家裏從此脫貧,他的生活開始轉變,「由全港最窮的小學升去最有錢的中學──聖保羅男女,轉變都幾大。」當年他只知努力讀書,大學選科未有做社會工作的念頭,「六六年入文學院,當年未有社工系,但有社會學、政治等科目。」 畢業後,他七四年到觀塘家庭服務中心做社工,翌年轉到社署感化組工作,「今日成日講七十年代獅子山下精神,刻苦、互相幫助,但我看到的是混亂、貪污、治安差。」 他在新蒲崗法院為囚犯做感化,安排剛被判刑的囚犯,在送往監獄前與家人見面,「有兩個好細的小朋友想見被定罪的爸爸,獄警對我說:『照舊』,原來他說要三十元的賄款。」 他又試過探訪一個父親剛過身的家庭,母親不許十四歲的女兒外出,「因為社署的人來過,鄰居看不起他們;那個後生女出街被人撩,講一些難聽的說話。」說到口唇邊,周永新沒有解釋話有多難聽,記者意會到的是叫她賣身之類的說話。 做了三年社工,他到英國深造,七七年回港碰巧中大招聘,開始轉做學術研究,八三年過檔港大,「研究社會保障,包括退休保障,研究中國人的『孝』對照顧老人家方面有何作用。可能世界上比較少人研究這方面,建立了一定的學術地位,在國際間成為比較有突出成就的學者。」 喪妻 痛 罕有地以「孝」論社福,他笑言自己有不足,「子女是天賜的,順其自然,我沒有孩子。」在中大時他教過一科關於家庭計劃,在學生面前幽了自己一默,「我跟學生說:非常不幸,學系找了一個沒有好好實踐的老師來教你們。」 膝下猶虛,愛妻去年亦因意外離世,「跌親,昏迷了十日,然後在醫院過身。」說起妻子,周永新表現平靜,但眉宇間流露了傷痛,「一個人面對是比較困難,但慢慢適應;其實都感恩,因為拖下去,她辛苦,我也辛苦。」 他與妻子在七五年社署工作時認識,兩口子原居於跑馬地,九九年厄運找上門,「她發生車禍,後腦撞得比較嚴重,腦細胞受損影響視力,其中一隻眼完全盲了,另一隻只剩兩、三成視力。」 多年來,他盡量親身照顧妻子,「腦部受損同腦退化症的徵狀好似,她不信任陌生人,近一、兩年夜晚更認不到我,個人好??,我和她都有很大壓力。」 妻子離開,他孑然一身,「打算辭掉照顧太太的傭工,請個鐘點算了,最近車子都賣了,享受兩蚊搭車的長者福利。」獨居在○九年買入的跑馬地住宅,記者從周永新身上看到孤獨,但已退休的他不願讓生活停步,擔任港大社工及社會行政學系榮譽教授之餘,並為政府做退休保障研究。 無私 心 「八十年代教的學生有一半都退休了。(你呢?)做完個退休保障先算啦!」記者笑指他不懂保障自已,他重申自己有多幸運,「退休金很豐厚,筆錢夠用,沒有投訴了。」 這些年,他着緊的仍是貧苦大眾,政府的福利政策是好是壞,他有話直說,「不是敢言,只是講事實,就算你不同意,我保持這個原則。可能因為我一直保持中立,所以無論政府、左、中、右的人都同我傾到偈。」 他曾在九四年參選立法會社福界別,但坦言至今仍對官職無興趣,關心的仍是福利受惠者,「社會對他們不太友善,每遇到天災人禍,香港人都好慷慨,但願意放下自己利益範疇、犧牲自己幫人的很少,香港人其實幾自私。」 無私的心並非人皆有之,眼前簡樸的老學者也不敢自居,「我一樣有自己的想法和顧慮,不是咁偉大。」然而他上月獲特首頒發金紫荊勳章,他說政府頒獎不如多聽意見,「他認同我的貢獻,就希望他做多些。」這樣的胸襟,多少香港人能有? 論盡三代特首 周永新八十年代起出任政府公職,包括入境處審裁主任,審理入境人士的居港權,近年關愛基金、扶貧委員會等都有他份兒,足見他份量夠重。 與政府官員交手,他說三任特首中,董建華最勤力、最好人,「晚上十二點都會打畀我,朝早七點又打鈬,都幾煩。」當年董接納了他多個意見,包括傷殘人士額外津貼等,「○四年斌仔寫信要求安樂死,董生不知如何回覆,我建議象徵式加一百元給這類人士以示體諒。」 他說得最多的是曾蔭權,「他完全對社會福利無興趣,看不起做福利的人。」他曾在策發會中提議復建居屋,曾蔭權聽罷不回應就叫下一位發言,「他認為經濟發展最重要,可以解決所有問題。」 至於現任特首梁振英,他坦言接觸不多,「同唐英年比較熟,因為扶貧委員會和關愛基金有合作。選舉時Fanny(羅范椒芬)找過我幫手,但我拒絕了,想保持中立。」 社工出身的周永新,與長者等弱勢社群同行三十多年,關係緊密,「我做的事不會脫離群眾,說的話都是真實,不是憑空想像,或者為提高知名度而說。」 七十年代,尚未入大學任教的他(左二),已經提倡社會保障制度。 九九年他曾獲銀紫荊星章,上月更獲頒金紫荊勳章,但是否接受,原來他曾有點猶豫,怕影響中立性。 他與歷屆社署署長都交過手,包括八四年成為首位女署長的陳方安生,「她當時好惡,開會會鬧人,現在退下來唔同晒。」 太太去年因意外去世,周永新在書架一角放置合照,憶述舊事臉上仍流露傷感之情。 周永新力保中立角色,以便與左、中、右的政界人士合作和溝通,但原來他八十年代參加過「太平山學會」(即港同盟前身)推動的退休保障計畫,但仍堅持政治中立。 周永新說話很少,而且緩慢,有學生笑言教授在辦公室思考時,樣子似發呆,送了這小禮物給他。 他房間掛了一幅孫文字畫仿製品,提醒自己做人,以及提議的政策要順着潮流走,但別做「世界仔」。 與唐英年合作做關愛基金和扶貧委員會,他(左二)坦言與唐較熟絡,因此沒有在特首選戰時,應梁振英邀請做顧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