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超英——倒數一百年

林超英不像退休高官。 他穿領口殘舊的恤衫，戴二百元的塑膠手表，出入乘巴士地鐵，外形是個不起眼的大叔。 可這位大叔外表斯文，內裡是紅紅烈火。炮轟教育局強迫官校縮班、直斥發展郊野公園的思想癌、踢爆政府想偷偷地將塱原濕地作地產用途。是其是，非其非，管你是黑道是白道。 「做人要有良知，要堅持觀值觀！」面不紅耳不熱，再次強調對世界做有益的事，是他唯一做人準則。土崩瓦解的世代，竟然有人在政府機器揸緊宗旨，很感動！ 退休後，講明不做賺錢工作——這句話個個退休高官都說得出，但難得林超英做得到，全程投入保育運動。第一年就馬不停蹄主講超過一百場講座，接受四十多個訪問。 放棄榮華富貴、名利功場，只因這位前天文台台長熟讀近三十多年的全球氣候變化，認定人類文明已經開始倒數一百年！ 這一刻，他只想把握每一分秒叫醉生夢死的香港人，快快醒覺！ text | 陳嘉露 | photo | Ming Chan 林超英喜歡笑，有著一份與其身份、地位、學識不成比例地的親切。不會滿口專業用語，說話直腸直肚，訪問說最多的是「我好好彩」、「個班友仔」和「混吉」。他是英國倫敦帝國學院氣象物理學碩士。銀河系有顆小行星叫「林超英星」，是天文學家楊光宇為了感謝他對氣候變化的推廣工作而特意命名。 五年前卸任天文台台長一職前，他位列D5級首長，月薪十七萬。退休後主力推廣自然保育，視訪問、演講為宣傳途徑，來者不拒，自封「全港最勤力送外賣（演講）的人」。 台長造型十年如一日：白恤衫、黑西褲。上一次買的衣服？他把聲線壓得低低的：「都是太太買，我點會買衫吖？你看，領口都殘破了。太太問我何時才願丟棄？你問我嘛，全部都可以繼續穿！」位於紅磡的家，有兩個外形像枚象棋的咕，破爛的衫褲襪子統統塞進去，自製日式坐墊。 即使面對手表——男人的玩具，台長依然心如止水。「一直戴阿媽送我的表，戴了四十多年。前陣子愈走愈慢，修不了，我就不戴了。」要知時間，他會掏出那部價值數百元的黑白屏幕Nokia電話。前陣子他經過一間小店，「覺得需要幫襯」，狠下心腸買了人生第一隻手表——款式最基本的Casio行針表，價值二百多元。 文明倒數一百年 台長沒有物慾，大概是因為他的視角和一般人不同。看一件衫，為人父母者看到價錢，年輕人看見款式。台長呢？他看見的是二氧化碳。「我覺得現在的衣服很可憐，幸運的話還能穿上幾次，有些可能只穿一次。需知道，每件衫能出現在你眼前，背後已經產生至少二十公斤二氧化碳！」 全球一體化，說穿了就是國與國之間的分工合作。一團烏茲別克的棉花，給送到巴基斯坦製成棉線，運往曼谷織布，再送去越南的車衣間給製成衣服，然後到美國車上標籤，千迴百轉終於送到消費者的手上。採棉、紡織、漂染、車衣、運輸，每個步驟都用上機械，統統以石油能源推動。 「香港人口佔全球0.1%，但我們搞爛地球又豈止0.1%？2004年，入口貨物的境外二氧化碳排放，人均高達九點多噸，全球排名第一！若將境內排放一併計算，我們每人每年製造十幾噸二氧化碳，包辦了全球的0.4%。換言之，0.1%的人口，卻佔了0.4%排放！」 林超英預言，以現時地球人消耗能源的方式，人類只餘一千年壽命，且最後九百年將回歸原始生活。換言之文明世界只剩一百年。「現今文明是石油文明，但以現時消耗速度，石油只餘幾十年！石油沒了，文明哪有不倒之理！雖然煤還能多撐二、三百年，但以消耗石油速度燒煤，那煤豈不是更快完蛋？」 在能源耗盡之前，人類更先要面對二氧化碳引致的溫室效應惡果。自從十八世紀工業革命開始，二氧化碳迅速增加，地球氣溫比上世紀高了零點六度，後果是以往極少出現的超級颱風、超級熱浪、乾旱、豪雨幾乎年年來襲，不單止帶來人命傷亡，更影響糧食產量。 消費主義惹的禍 背脊冷汗直倒，記者急忙追問，「文明消失，人類的生活如何是好？」 「簡單而快樂的生活囉。」台長倒是樂得輕鬆：「在偏遠的地球角落，有些人住在熱帶雨林，簡單的木屋內無水無電無3G。你覺得他們很可憐，沒有文明，但其實人家住得舒適，與大自然更是動態平衡。 「以前歐洲人叫非洲dark Continent，覺得他們沒有電燈，很落後。歐洲人講civilization，關鍵位就是有沒有用電去照明。但有電之後，世界就亂籠了！科學家不應該發明電！我們的生活質素下降，全因發明了電！不發明電燈，我們就毋須工作至深夜！沒有電，世界不會這樣差。」 一個家庭平均每日用十七度電，他家只用四度。「我生活舒暢，家電齊備，應用則用。」沖涼搽好番梘才開水，只需三分鐘。不用的電器拔去插蘇。最難捱大概是炎炎夏日不開冷氣。「你想想劏房戶？你的房子是多風涼水冷！」 心態養成習慣，行為改變需由思想改造開始。「1950年代，有經濟學家提出consumption driven economy，那個真是要槍斃！消費主義改變了人類的消費模式，人不再buy for needs，變成buy for wants。整個consumption process 將天然物資變成一堆難搞的垃圾，人們是花錢去破壞天然、製造垃圾！」 消費主義與自由市場、資本主義一脈相承，而後者正正是叫不少香港人驕傲的成功之道。但，林超英恨之入骨。「它假設了在一條value chain，上游賺錢，下游也能加薪受惠，錢會氹氹轉，沒有窮人。但今日上游剝削下游，有些人手持幾個單位，毋須工作就有收入。有些人辛勤工作，卻養不起自己！」 他討厭無度的消費，拒絕任何形式的投機活動。身家全在紅簿仔，連自住物業也是妹子的舊單位。每年定期將三十個巴仙的退休金捐給慈善機構，用於山區興建學校。他相信教育改變命運，因為他是這樣走來的。 父母在戰後從潮州來港，一家五口擠在西環的一個小單位，他從未不知甚麼是零用錢。入讀英皇書院改變了這位基層小子的一生，由不諳英文到成為英國倫敦帝國學院的「The best student since WWII」（老教授如此形容）。「沒有英皇，可能今天我會當看更。」不難理解當教育局強迫英皇書院縮班時，林超英氣得馬上開炮的原因。今時今日，基層小孩輸在起跑線，窮人翻身困難。 「最令我生氣的是在職貧窮。一個人工作，一定是對世界有益，所以他的最低價值應該是能夠養起一頭家。宏觀來看，老闆有責任令這個人養得起一頭家，世界才能延續。如果薪水只夠養起一個人，世界很快就沒有人。加兩元又嚷著香港失去競爭力？！加租，你怎麼不抗議？欺善怕惡，離晒譜！如果這是文明，活該滅亡！」 可今天還有人堅持小政府大市場，怪責現代人失去獅子山下精神。「香港要知道自己處於甚麼歷史格局，其實我們只不過在運氣入面得到現有一切。純粹是因為共產黨於一九四九年佔領中國，結果上海的人才、機械、知識，統統來到香港。由漢代至今的最大港口廣州，亦因為身處鐵幕之下，發揮不到南大門的角色。是時勢，令我們非常偶然地獲得成功。」由小漁港到金融中心，我們信奉錢是萬能，衣食行無不進口。但原來當地球能源和糧食變得稀有，錢只是一堆虛幻的數字。更何況，市場調節機制失衡，基層連錢都沒有。香港要轉型，但權貴繼續迷信資本主義救世界。 林超英出生於一九四九，同屬嬰兒潮的一代。「或者我不忘本吧。或者是我生性看見生生死死的事會動惻隱之心。」 生死悟 這位物理家沒有宗教信仰，可偏偏他從小就擁有超乎常人的靈性。孔子說五十知命，他中二就懂。「看著漫天星星，有一瞬間，我看出到立體，我看到了一個無限遠的空間。那一瞬間，我視之為悟。我明白了人類的渺小。」 廿多歲愛上觀鳥，令他對人類認識更多。「師父帶我到香港墳場睇雀，原本甚麼都看不到，但師父一指，我才看到。原來我是盲的，有眼但無珠！這像是一個開眼的過程。」觀鳥是觀察生命世界，生命和環境、生命和生命都是互相連系，「你不會再著眼於自己。你，只是一點。」 2007年，台長和太太在蒙古旅遊，意外墮馬，頭部著地昏倒。休息過後回復正常，翌日還到蒙古氣象局講學。哪知個半月後，忽然頭痛眼花，驚覺腦出血。推入手術室時，他匆匆來個五十八年人生回顧，「人終需一死。分別在於死得有尊嚴，還是死得沒有尊嚴。我覺得自己都是剔，對世界有貢獻，最低限度無害人。如果臨走前，有少少遺憾，那就枉此一生吧。」 搞搞震台長 林超英說人和其他生物的分別在於，人有仁愛之心。人生到最後，有沒有那一剔，許是你有沒有時刻掏出仁心。「我比較重視人，我想這是我和其他台長不同之處。他們往往稱天文台為科學機構，但我認為天文台本質是提供服務，最後一定要幫人。天上的事，人間辦。」 他在任時強調「以科學為基礎、以服務為目的、以人民生命為第一考慮」。任何口號也和改革有關，但改革違反官場「少做少錯」的潛規則。他反問：「為甚麼公務員的薪酬高？工作穩定？就是營造一個無後顧之憂的環境，讓他們為公眾服務。如果你是政府中高層，你更應該為你的機構注入活力，為它創造新方向。」 「九六年的冬天凍死了很多人，所以我在翌年設立『寒冷疴髒鬗悎藋S別報告』。當時好多伙記覺得戇居，認為預測溫度已足夠。但社會需要一些簡單指標，發動政府部門或者民間團體去幫助有需要的人。」原本他的想法是，每次發出特別報告，都會與衛生署及民政總處開聯合記者會。但結果整個政府都覺得他戇居，只有他苦苦堅持。勉強實施後，民間反應亦不見踴躍。這個時候他決定將行動升級，將「特別報告」正名為「警告」。「人總要有信念，我相信這件事一定會有用。結果，名字不同，世界變天。民政總處開放，慈善團體派棉被。我覺得我救了人，我happy！」 反抗基因 林超英在政府是異端。在進入體制前和後，他亦是「滋事分子」。大學時積極參與學生改革運動，爭取中文成為法定語言。他曾是教育行動組成員，爭取九年免費教育。為官三十五年沒有磨去這位熱血漢子的梭角。陳茂波為發展郊野公園試探水溫，他直斥「思想癌」，在Facebook開設「香港郊野公園是我的呼吸空間」群組，五日內逾萬人加入。 「我不是因為不喜歡而去投訴，我有我的原則——究竟這件事對人類有沒有益處。就像爭取中文成為法定語言，雖然我能說英文，情況對我有利，但有很多不懂英文的人就會輸，非常不公道。」 小圈子特首選舉何曾公道？林超英曾為英皇師弟梁振英站台的情景，歷歷在目。「我又不是幫他，我只不過想推動環保和自然保育。如果有人願意寫落政綱，我當然會做！（唐唐找你都會幫嗎？）當然啦！不止我，當時還有一班大學教授，大家講明，non-exclusive，不會只幫他，不幫其他人。」 「對現在的政府失望嗎？」 「沒有失望，與我無尤。我只是做環保，政府表現如何，我只是以市民的態度看待。我當然有我的觀察，環保我照做。但一個政府既然已經存在，你都需要幫他施政。所以我絕對支持政府施政，但是我支持政府不是盲目。」 「你覺得CY是狼嗎？」 「唉，你做傳媒都明白，只是一種宣傳形象……」 「你與他共事的感覺如何？」 「我覺得不公道，他只是想香港好之嘛，其實有哪位想香港不好？諗深一層，其實李怡好嘢吖。狼與豬，用兩隻字搞掂兩個人。」 「所以CY不是狼？」 「我作為觀察自然的人，我不覺得狼是衰囉。」 一人一票選特首 「最近郊野公園問題引發出丁權問題……」 「唉，費時講啦，不關這個profile事。」言無不盡的台長竟然落閘——半秒，然後突然連珠發炮：「丁屋是一九七零年代才出現的，是歷史遺留的問題。年輕一輩有權拿出來思考，提想法。政府是在有社會共識之後才會行動，無理由你同梁振英講一講，他就可以改。你們有甚麼意見，應該在城市講，形成一道明顯的民氣，政府就行動了。由下至上。成日講自由民主，你要真正實踐啊。成日講一人一票，你估真是能解決到所有問題？在中國大陸，如果即刻一人一票，土豪惡霸就全部做當權者了，對不對？在香港、在新界？選黑金出來了！不要太幼稚啦！如果一人一票，搞掂新界你先好講！我們歲數大，衰得多，每件事都會多想幾步。正如我告訴學生，我有資格教你，不是因為我叻過你，只是因為我這生人所犯的錯誤比你多而已！我話你知，這件事不要搞，會錯。」 「所以你不贊成一人一票選特首？」 「我當然贊成一人一票選特首——不過要等時機！當地方掌握在土豪惡霸手上，住在鄉入面的人，好多都敢怒不敢言！早年發生了非常嚴重的事件，河上鄉有個姓候的，有人要買他塊地，但是他不肯，結果給挑斷手筋腳筋。村入面根本是你無法想像，純粹靠武力、暴力、恐嚇的管治模式。」 林超英自稱獨立人士，無黨無派。問他有否較為認同的政治人物，他不置可否。「英國政府是故意令我們不懂管治，令我們無法出產政治人物。回歸前港英將政治部解散，將伙記強迫入籍英國，連人腦都帶埋走。所以香港政府回歸後，失去掌控香港內部情況的情報機構，結果政府要靠看報紙，你話死唔死？ 「大班呀，班人還以為他是自由鬥士，他好耐之前已經賣了自己靈魂！後尾捐錢支持他那班人真慘，叫他公開那百幾萬的資料，他拒絕吖嘛……總之他不是他個樣！」 記者再追問其他具爭議性的政策時，台長終於落閘收口：「這些事，你別問我，你問政府！有人說：林生，你多幾個頭都唔掂呀！是呀，我都快死了！我比較關注的是教育和自然保育，我連環保都不想講！」 興趣不似預期 林超英說他大學時代已經修讀各式各樣的興趣班，最不可思議是學過舞蹈。「我喜歡現代舞，它是讓人釋放自己，我前後學了半年。」我們親愛的台長從沒打算當舞者。「做人一定要有diversity，別困在自己的世界。」 三十歲學日文、四十歲學法文、五十多歲時學古箏和西班牙文。他尤以法文最為自豪，短短四年通過了法國文化協會在香港提供的所有考試，聽寫講流利順暢。「工作忙，你的腦袋就會被公事佔據，日夜思考非常不健康。所以愈忙，就愈應該挑難度高的事來分散注意。」■ PROFILE: 林超英，人稱台長。JP、SBS、前天文台台長、英國皇家氣象學學會會士及特許氣象學家。 74年加入天文台任職科學主任，80年晉升為高級科學主任，92年躍升為助理台長，03年擔任天文台台長。任內推出多項改革，如成立寒冷及酷熱天氣警告、天文台網站、天文台之友等，將向來被視為內部資料數據於網上公開，增加部門透明度。同時，他積極聘請女性員工、實施文職人員準時放工，反對以超時工作作為考核表現的德政等。 任內因為發出熱帶氣旋警告的決定，曾引起多番爭議。特別是2006年颱風派比安襲港，天文台拒絕掛八號風球，決定受多方猛烈批評。結果天文台在翌年修訂三號和八號信號的準則，不再單單參考維港錄得的風力。 2009年退休後投身教育及自然保育工作，在發展郊野公園、興建龍尾人工沙灘等議題上，多次與政府唱反調。 2012年，他為同為英皇校友的梁振英撰寫環保政綱，被視為「梁粉」，但他堅決否認。 “成日講自由民主，你要真正實踐啊。成日講一人一票，你估真是能解決到所有問題？在中國大陸，如果即刻一人一票，土豪惡霸就全部做當權者了，對不對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