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寫故我在 董啟章

董啟章兒時常到這家雜貨店幫媽媽買豉油,順道買黃豆自製黃豆槍。老闆娘施太見他這天汗流浹背,免費送上礦泉水,還說:「不必客氣,大家街坊傾吓偈,唔一定要幫襯。」教董啟章窩心。

董啟章被選為今年香港書展的年度作家,與過往當選者如陳冠中、已故的也斯不同,他純粹專注寫作,每天筆耕七小時,一寫便二十年,寫的更是難賣錢的純文學,洋洋三十萬字的著作,一年版稅收入卻只有五萬元。寫作艱難卻對他重要,他只想憑藉萬語千言,探索和回應世界。 「文學創作是送給讀者的禮物,一份不是人人想要的禮物;希望透過作品帶給他們全新經驗,發現不同的可能性。當人的想法改變,人生就會跟着改變。」他說。 他筆下既寫現實,也書虛擬,包括重建一個被湮沒的城市,暗喻香港。他在深水埗這老區住了二十多年,近年香港土地發展充滿爭議,他慨歎:「土地是家,是個建立感情和人倫關係的地方,現在很多人因金錢利益輕易變賣家園,成為量度土地價值的唯一標準,沒顧念那片曾經帶給我們回憶的地方。」 對於香港的舊地人情,他念念不忘,能否化成迴響?或許只能在其作品中尋找答案。 撰文:陳翠怡︱攝影:羅蘭蓉︱設計:林彥博 與董啟章在灣仔香港文學生活館會面,互相寒暄,問他吃過飯沒有,他隨即友善地請記者走到窗前,指着對面酒樓的招牌說:「吃過了,就在那兒吃點心,妳看得見嗎?」他渴望記者能真切地察看這城市。 四十七歲的他,束長髮、戴帽子,外表有點型格,卻對舊時舊物着迷,尤其是他的成長地深水埗,更帶記者重遊舊地。「以前住柏樹街唐樓,很熱鬧。記得小學時幫媽媽到雜貨店買豉油,會順道買一袋黃豆回家。妳知道甚麼是黃豆槍嗎?七十年代氣槍賣二百多元一支,富有家庭才能負擔,我便用便宜得多的黃豆代替,把黃豆放入玩具槍的活門,當子彈用。」 小學時的董啟章愛跟同學玩槍戰,每逢學校旅行,他和二十多個同學像打仗一樣帶備自製的黃豆槍,落車便立刻開戰。逝去日子令他回味,倒是眼前的現實,已經不一樣了。漫步柏樹街,記者與他忙着避開從四面八方駛進來的車子。「昔日馬路兩邊都是大牌檔,和家人來這裏吃白粥油條當早餐,吃雲吞麵當消夜。後來政府批准這條街通車,大牌檔惟有結業讓路。」他說。 董啟章自六歲起便與家人同住柏樹街,到三十歲才搬走,對於深水埗,總有份難以言喻的情懷。「妹妹仍住在這裏,她很男仔頭,是位健身教練。」 他在六七暴動那年出世,在小康之家成長,爺爺在塘尾道創立「董富記」衣車零件小工廠養活家人,之後由董爸爸繼承衣缽,至九八年結業。董媽媽則全職照顧兩子一女。 董啟章是大仔,自小接受良好教育,在喇沙讀書。「小學時已愛上閱讀,雖然零用錢不多,也會儲起來買書。初小時愛看《基度山恩仇記》等世界名著,不過是簡易版。這類書有很多簡陋的黑白插畫,線條很粗的,但可以自由幻想,填補線條之間的空白。這些故事不知是真是假,但就把我帶去另一個世界。有段時間,我愛讀有關戰爭的書籍,研究不同的軍事戰術,男孩子都愛看這些。」 中學時代他開始寫散文,少男情懷總是詩,晴天下雨也成為他的創作靈感。「那時大部分作品都帶點傷感,愛寫甚麼陰天也能啟發人生的文章。」說罷,他也忍不住竊笑。 靈魂上了身 文學基因彷彿早已存在董啟章的血脈裏,中學畢業後他在港大修讀比較文學,九四年取得比較文學碩士,那年他只有二十七歲,便憑作品《安卓珍尼》及《少年神農》,分別獲得第八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,以及新人獎短篇小說推薦獎,瞬間成為文壇新星。 自此他一直筆耕,每天由朝早八時寫到下午三時,生活極之規律,甚少公開露面分心。「寫小說是從多角度看一件事,久而久之好分裂,我會形容像附魔的人,或者被好多靈魂上了身。活動對寫作狀態是干擾,今次(書展活動)當是停步檢視自己,之後要盡量回復。」 ○六及○八年,他憑三十萬字的長篇小說《天工開物.栩栩如真》及六十萬字的《時間繁史.啞瓷之光》,分別榮獲第一及第二屆紅樓夢長篇小說評審團獎,前者更在三年前獲得首屆施耐庵文學獎 ,被喻為內地最高榮譽的文學獎之一。 關於寫作生涯,九七年算是董啟章最重要的一年。那時正值回歸前夕,他發表著作《地圖集》,講述人類在一千年後透過考古,重構已湮沒的維多利亞城歷史,暗喻香港。同年,他離開深水埗,跟同樣熱愛文學的黃念欣結婚,定居粉嶺展開人生新一頁。 一直以來,董啟章都知道文學不會為他帶來名利,他試過身上只剩一百元,跑去㩒提款機,卻提不了錢,原來戶口只有五十多元。知難而行、堅持筆耕二十年,是希望送讀者一份禮物。「每個人對人生都有某種規限,希望透過作品帶給讀者全新經驗,當人的想法改變,人生就會跟着改變。」 他感謝太太沿路支持,讓他能了無牽掛地創作,「即使經濟唔OK,還有太太撐住,生活不成問題。」太太黃念欣是中大中文系副教授,曾在電視節目《最緊要正字》教觀眾讀正音,九五年二人因合作寫書而邂逅,拍拖兩年結婚。婚後,董啟章扮演住家男,在家中專心寫作及照顧十一歲兒子董新果,偶爾在中大擔任兼職講師。 合著的邂逅 大學副教授月薪約七萬元,而文學作品在香港甚少大賣,像董啟章這類殿堂級作家,其《天工開物》在香港和台灣合共賣逾五千本,實屬罕見,以每本收十元版稅來計,他獲得五萬元,已是出版那年的主要收入,他從不否認要「靠老婆」。 他們這一對,顛覆了中國人「男主外,女主內」的根深蒂固家庭觀念,但二人自得其樂,從不理會外界閒言閒語。「大家的想法不要太狹窄,和太太從不為家庭角色爭論,自自然然走到適合自己的崗位上。她喜歡在大學教書,我享受在家中寫作,互相配合下做自己喜歡的事,是相當幸運的一對。」 黃念欣打從心底支持丈夫,認為推動文學是偉大的事。○八年董啟章在「紅樓夢獎」中敗給莫言的《生死疲勞》,未能當上第一,黃念欣寫了封信給他說:「《時間繁史》是我最最喜歡你的作品……你寫的,在我心中,總是最最最好的,無法替代。你就是寫個電郵叫我記得交稅,我也會覺得非常震動的。」 結婚十七年,黃念欣帶給董啟章,除了無限量支持,還有兒子董新果。不難想像,夫妻都熱愛文學,若兒子不愛,多少也失望,但董啟章卻看得開:「嗯……不會失望的,都要接受。要他聽我們說故事還好,但叫他閱讀就很難。現時他最大的興趣是研究巴士,型號、車牌和路線圖,都記得清楚。沒辦法,興趣不能勉強,讓他自由發展吧!」沒錯,人在有選擇下,才能真正愛其所愛。 董啟章憑《天工開物.栩栩如真》榮獲第一屆紅樓夢獎的評審團獎。 身後的深水埗柏樹街唐樓,是董啟章的成長地,他住到三十歲結婚後才遷出。這條小小街道,經歷時間洗禮,幾乎人面全非,但街坊的人情味,仍叫董啟章回味,成為其作品的重要命題。 兒時跟爺爺在「董富記」門前合照,董家歷史亦被他記載在作品《天工開物.栩栩如真》內,成為小說的骨幹。 董啟章與黃念欣因合寫《講話文章:訪問、閱讀十位香港作家》而認識。董笑言已忘記怎樣向太太表白,只說因默契走在一起。婚後育有兒子董新果。 董啟章兒時常到這家雜貨店幫媽媽買豉油,順道買黃豆自製黃豆槍。老闆娘施太見他這天汗流浹背,免費送上礦泉水,還說:「不必客氣,大家街坊傾纒偈,唔一定要幫襯。」教董啟章窩心。 為推動文學,董啟章在灣仔創立「香港文學生活館」,借鑑早期藝術中心、牛棚書院、台灣誠品講堂的形式,提供文學課程,並舉辦文藝活動,讓文人聚首一堂。 教識徒弟有師傅 三十五歲的藝人王貽興(上圖右),原來是董啟章的徒弟。九九年王讀中大中文系,遇上在中大兼教的董啟章,多年來二人亦師亦友。「說我們是師徒,都是貪得意的稱呼,我沒教過他甚麼,都是靠他自己。」 王貽興二十一歲時,憑《無城有愛》獲得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獎項,是該獎最年輕得獎者。他一直步董啟章後塵,惟○五年突然改變寫作方向,發表《八王子》及《交換日記》等流行文學,亦為報刊撰寫愛情專欄。 對於徒弟「變身」,甚至踩進娛樂圈,董啟章淡然道:「在他發表文學作品前,他已留意潮流事物,所謂的『改變』,並不如大家想得那麼戲劇化,我早已看出他有這方面的素質,對我來說不是驚訝的事。」 董啟章一直兼任教學工作,提升下一代的文學情操,曾在中學舉辦寫作坊,現為中大中文系兼職講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