估佢唔到 楊學德

每當有空閒時間,楊學德的思緒就會走進這個虛擬世界,自行建構國與國之間的歷史。「純粹課外活動,若老了仍有心有力,或許會畫出來結集成書。」 楊學德自言不懂浪漫,最浪漫之舉就是親自下廚,平時會到旺角街市買餸。「我會上網睇《都市閒情》,記低每個步驟;煮得好味,

麥兜故事一向純真爛漫,但在網上映的動畫《麥兜.噹噹伴我心》中,一眾春田花花幼稚園舊生卻是市井之徒,個個惡形惡相,膚色又藍又綠,全出自本地漫畫家楊學德手筆。 以為「重口味」的楊學德,會鍾情日本怪難血腥變態漫畫,但原來他是《麥嘜》和《櫻桃小丸子》的忠實擁躉,「喜歡的東西,正是自己無法滿足或做不到才會追求。刻意畫魂,只因我畫不到靚的東西。」 此等美麗的誤會,俯拾皆是。看楊學德的處男作《錦繡藍田》,以為他是典型屋村「臭飛」,他童年卻是「宅男」一名,足不出戶;他筆下的小人物麻甩入骨,楊學德卻愛鑽研歷史、煲電視劇、做家務,甚至跟師奶節目學煮 。 說話抵死幽默只會在畫作中出現,現實裏的他有社交困難,遇上陌生人會手心冒汗,經常與人保持距離,「不懂表達情感,惟有靠漫畫彌補性格上的缺憾,與外界保持一點聯繫。」表裏不一,驚喜處處,四十二歲的楊學德恍如他天馬行空的動作,確實估佢唔到。 聞說有小童看罷《麥兜》電影中的「綠臉人」,嚇得嚎啕大哭,更有人不忿天真無邪的麥兜,被楊學德筆下的騎呢醜怪麻甩佬玷污,要求麥兜作者麥家碧不再合作。「已經輕手了,至少沒有畫生鬚的女人,藍綠色皮膚的人也刻意減少。」楊學德說話不慍不火,笑容帶點傻氣,與記者想像中的口沬橫飛麻甩佬形象大相逕庭。 畢竟「重口味」,並非人人受得了,尤其是他與麥家碧風格各走極端,一個用色斑斕狂野奔放,一個恬淡柔和調子灰濛,雙方由試驗到磨合至大功告成,花了三年時間。「當中有個魔術師的角色設定本是小克,但我畫得太過硬繃繃,出來效果似紙紥公仔,成個妖童咁款,最終由麥家碧操刀,變成靚仔的劉謙。」 筆下的角色被改寫,可有不快?「絕對沒有,反而夾硬去我會好難過。麥家碧清新簡約的筆風,才是我追求的,可惜我是複雜底,畫不到點到即止的東西。」他虛心地說。 以「麥兜粉絲」自居的楊學德,人到中年仍帶點童真,他會對着茶餐廳餐牌沉思,幻想每道菜的味道,但最後還是叫食慣的紅燒豆腐飯。他筆下的世界卻顛覆瘋狂,○二年出版的《錦繡藍田》所描繪的藍田邨,全是荒誕絕倫的聯想,如以頭髮當髮菜賣的乾貨店老闆、從雞屁股抽彩券的瘦男等。 「書中結尾有個屋邨肥仔爬上張櫈,下一格是他跌倒在地,有些人誤以為他上吊尋死,其實他只是想趁藍田邨未拆之前,重溫爬上張櫈踢上天花的情景,但因肥了很多跳唔起,才壓爛了張櫈,就如麥嘜的人物一樣,面對無奈的現實依然能苦中作樂。」 靚不起 刻意畫醜人,也只是他苦中作樂的把戲。修讀平面設計和插圖的他,二十歲時在沙田工業學院畢業,正值手稿和電腦時代的交接期,自言技不如人,「兩個時代都學唔精,手稿做得唔靚,電腦又無心機學,搞到唔三唔四。」 既來之則安之,他畢業後只求有份工得以餬口,先後在雜誌社、廣告公司、網絡公司任職美術設計,每份工不超過兩年,不是公司裁員就是嫌悶轉工,十年的青春黃金歲月就在混沌中度過。 「在廣告公司任職時,需要畫靚嘢去please客人,但無論我幾努力都畫得唔靚。試過有次要畫蠟燭的燭光,好畀心機畫了個好sharp的欖核形狀,然後將顏料捽散扮火光,再加一條黑色的藥引,自覺很有層次感,豈料畫完出來畀同事笑到面黃,他們話似女人性器官。」 經歷無數的挫敗,叫楊學德反思應走醜爆路線,「既然畫不到普通人那種靚的標準,倒不如嘗試畫醜,女人就生鬚布滿腳毛,男人就核突佬形象。行這條路不是刻意鋪排,只是接受現實的無奈而摸索出來,也當作是對主流價值觀的抗衡和控訴。」 宅男 三十而立,楊學德破釜沉舟「閉關」一年,向藝術發展局申請資助出版《錦繡藍田》。「浮沉十年,已做到好攰好悶,是時候改變。」資助費只夠印書出版,生活費全靠十萬元積蓄,最終畫作一鳴驚人,令楊學德嶄露頭角,○四年在雜誌連載以屋邨仔生活作藍本的漫畫專欄《標童日記》,與漫畫家小克拍住上而廣為人知。他筆下的角色啜核抵死,更為他奠定「屋邨麻甩漫畫家」形象。 楊學德雖成長於藍田邨,卻有別於典型屋邨仔,因母親管教極嚴,童年只能隔着門口鐵閘窺探屋外事物,「好似坐監咁,同學在後山捉到金絲貓,會帶到門口畀我睇,最多只會和哥哥在走廊騎單車和踢乒乓球。」《錦繡藍田》中的光怪陸離,大部分其實是他發白日夢時的幻想。 但他不覺被困,更自言天生是個「宅男」。「對外面的世界沒有欲望去探求,留在家裏反而感覺很安全。九歲搬到牛頭角私樓,每天要乘巴士到藍田返學,放學後都不會聯群結黨周圍去,鐘聲一響就飆去巴士站搭車回家。」 封閉的童年,卻成為他的創作靈感。「對藍田邨的印象全憑記憶,就是細個經常呆在窗口望街才看得仔細。」當年在三百呎公屋內,除了畫畫,他亦受任職裁縫的父親薰陶,最愛看英國喜劇,他筆下的幽默,就是如此浸淫出來,「《Benny Hill》和《Blackadder》將英國佬的挖苦幽默發揮得淋漓盡致,表面上讚緊你,其實潤緊你,夠晒陰濕賤格,先嗒落有味。」 透明人 畫內畫外的楊學德,就像個「雙面人」。他自言有社交困難症,與記者初次見面,分外靦腆。「與人交往手會冒汗,雙眼噴氣。」他看似享受獨來獨往,但中學時期唸聖言中學,因成績不濟,成為被忽略的一群,曾一度梳「蛋撻頭」標奇立異,盼被注視。「只有美術科較突出,其他科完全唔掂,在別人心目中看不到自己的價值,那種失落何以填補?」 創作漫畫正好彌補這缺口,他筆下的角色盡是草根階層,似為被忽略的小人物發聲。「人群之中,有幾多人做到明星?即使大奸大惡的人,也只佔少數,中間的旁觀者永遠佔最大比重,他們平凡但善良,外表甩皮甩骨,但比中環的OL更有靈魂。」 他愛在旺角、深水埗等舊區遊走,觀察那些古靈精怪的草民,偷取形象再自行創作,但只限遠觀,「旺角豪華戲院有個收票員,肥咕碌,成日耷低頭唔望人,發掘到這些極富趣味的神秘人,就覺得很有收穫,但我不會主動跟他聊天。」 突破社交障礙,對他而言並沒必要,皆因作品已是與外界最好的連繫。「除了老婆,我沒有好大興趣與人建立親密關係,連facebook也沒有。與人保持空間感,令我感覺舒服。」成名後開始受注目,實現少年時的渴求,卻又感渾身不自在,「活在spotlight下好大壓力,還是當透明人較好,可以肆無忌憚觀察人。」 歷史狂 說到底,楊學德只沉醉於天馬行空的世界。以為他與現實脫軌,但他另一大興趣是鑽研歷史,會因電視劇劇情與史實不符而無名火起,「講到歷史我就好執着,因為長久以來也被人任意竄改,改動到符合當政者的要求,那是一門很嚴肅的辨證學,應認真對待。」 不過歷史源遠流長,無論如何辨證也非事實的全部,楊學德私下有個維持了四年的小玩意,就是虛構一個「星球地圖」,內裏有不同國家和民族;每當他有空,就會建構這個虛擬國度,想像這國家農業失收、那國家要興建河道做貿易。 「個腦經常被這個不存在的世界佔據,很想親身經歷人類社會的演變過程,如何由古代走到現代。我鍾意研究歷史,倒不如製造歷史當作實驗。」在四十不惑之年,楊學德依然對世界充滿幻想,那個瘋狂的腦袋,旁人實在難以參透。 住家好男人 談吐溫文的楊學德,不但與「麻甩」沾不上邊,還是個住家好男人。妻子Jennifer是舊同事,同樣從事設計,兩人結婚六年,楊學德不時會睇《都市閒情》偷師學煮餸,炮製美食慰嬌妻,「最拿手是薯仔燜雞翼和三文魚頭煲,煮飯畀佢食,就𠱁到佢開心。」 對於家頭細務,楊學德也頗具心得,自誇是「抹地專家」。「家裏是磚地,一定要用滾水抹才不會有油漬,而且會乾得快一點。」他自言天性慵懶,沒興趣拈花惹草,「入夜就眼瞓,好似小寶寶要回家。」 如此愛錫嬌妻,皆因太太是他得力助手,當年他申請資助出版《錦繡藍田》,全靠Jennifer幫手撰寫計劃書。記者問Jennifer會否覺得老公作品很醜,被其「宅男」生活悶親,她笑說:「從來唔覺得,如果佢的作品係醜,咩先係靚呢?我也是『宅女』,留在家裏無所事事,覺得好舒服。」 在《麥兜》首映禮上,楊學德本獲安排站在台中間與麥家碧(左一)拉紙炮,但他暗地裏走到台側,怕當主角。「人生最需要做主角就是結婚,已覺得很大壓力,咪搞我。」 十六歲,楊學德曾一度扮潮男引人注意,他要求記者替他解畫,「唔好以為拍緊《雄風》雜誌封面,又唔係大隻仔,不過當年有個鍾意影相的同學叫我做model,咪咁chok囉。」 楊學德筆下的小人物,盡是市井之徒,但在他眼中卻充滿缺陷美。「世界本來就沒有完美,在肉慾橫流的社會生存,隨遇而安才可順應人生挫折,《麥兜》中的小混混、豬肉佬,正是順應人生的表表者。」 童年時代,楊學德已是宅男一名,極其量與哥哥在走廊空地踏單車,但也有難忘的邨童回憶。「有次爸爸將一個裝滿曱甴的膠桶倒在空地,我和哥哥追住來踩。」 處男作《錦繡藍田》,色彩斑斕但調子沉鬱,是楊學德最滿意的作品。「因為沒有任何商業計算,純粹是感性和超現實的幻想。」 已拆卸的藍田邨屬於第四型徙置大廈,記者帶楊學德到石籬邨碩果僅存的兩幢同類公屋拍照,他頻呼「好正」。「低低矮矮的建築最靚,最憎那些所謂豪庭,又高又密密麻麻,醜樣到爆。」 與漫畫家小克惺惺相惜,情同手足,但兩人相聚時可以半聲不響。「我是需要被搭通,但有時對住小克,覺得很難搭通,佢唔講嘢就唔講嘢。」 每當有空閒時間,楊學德的思緒就會走進這個虛擬世界,自行建構國與國之間的歷史。「純粹課外活動,若老了仍有心有力,或許會畫出來結集成書。」 楊學德自言不懂浪漫,最浪漫之舉就是親自下廚,平時會到旺角街市買餸。「我會上網睇《都市閒情》,記低每個步驟;煮得好味,老婆就開心。」 為了籌備《麥兜》,過去三年楊學德除了吃飯睡覺,全天候閉關埋首創作,但Jennifer毫無怨言,「見佢做得咁辛苦,我又唔識煲湯慰勞佢,唔嘈佢已經是支持。」 撰文:歐陽玲︱攝影:陸羽勝 設計:章可儀